1. 主页 > 生活经验

70岁出版第一本书,她为故土谱出一首招魂曲

“壮士归来啊——,恋我禾谷——!魂魄何去啊——,卧我黄土——!”在《大秦帝国》中,这几句话被描述为是老秦人安葬战死沙场的将士时的招魂唱词。

今年70岁的王玉珍在看到这一场景时觉得非常动人,此后“我恋禾谷”便成了她的笔名。如今,这个名字在小红书上治愈了许多网友。而在她的笔下,故土上那些纵深往来的人与事,缓缓展开。她写曾经在村子里遇到的陌生人,写失去老伴儿后独自看电影的体验,每一期对于岁月往昔平凡的日常记录,都能在评论区的当下年轻人中引发强烈的共鸣。这何尝又不是一首首招魂曲呢?本期节目,媒体人小熊与本刊记者亚光邀请到出版了同名书《我恋禾谷》的王玉珍,听她操着一口唐山话讲述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离别。完整节目欢迎搜索“在川上”进行收听。

小熊:在《我恋禾谷》的封面有这样一句话——“土地记得所有生生死死。我们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,在风雨里扎根,向岁月讨要收成。”这句话和你的网名就贴合在了一起,很动人,今天也是想和你聊聊随着岁月变迁生死观的变化。

玉珍:年轻的时候觉着死亡离我们还很遥远,说也是当笑话说。人老了以后,就觉着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是不可避免的。有时候也会想,我什么时候死?我会怎么样一种死法呢,是得脑血栓还是得癌症?

这本书里的十个故事有九个都是关于我的故乡、我的亲人,写作他们的故事,也是回忆了一遍他们的人生。我母亲是1923年出生的,我几乎是写了一整个世纪的故事,尤其是生活在20世纪前半叶的普通人,他们在生活中的挣扎,他们对生活的希望,我写了他们的生也写了他们的死。年轻时候我们也会讨论诗和远方,也会找寻生命的意义,写下这些故事,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默默无闻,每个生命都绽放过,都有过希望和追求,活着本身,就是意义。

我现在对生和死的理解也产生了一些变化,不会再去想自己会得什么病,会什么时候死,我左右不了这个,我的生命就是父母留下的一颗种子,这粒种子在我故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、开花结果,最后我又变回一粒种子,在下个轮回里体验人生。一年四季,就像一辆列车,有上车的就有下车的,到站了就下车,就跟春夏秋冬花开花谢一样,都是很自然的事。到我这个年龄,能够体面平静地活着,能够体面平静地离去,这就是我现在对于生命的一个终极期待。

《我恋河谷》

作者:玉珍

版本:湖南文艺出版社·博集天卷

2025年11月

亚光:我们家也有老人前些年过世,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心里在想一个问题,就是最后走的那段时间,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情?某种意义上,玉珍奶奶是很幸运的,因为可以用文字去非常透彻地回顾和面对一次人生。这本书我读完最大的感受,像看电视剧《漫长的季节》,尤其是书里最后一章写到的那个雨的场景——玉珍奶奶用雨串联起了很多小人物的命运,这和《漫长的季节》里结局最后那场雪特别像。一个时代里那些大的变动,和个人的微小情感之间发生了隐秘的交织与勾连。

小熊:我看你在书里面写第一次很直观地面对死亡,其实是小表妹那个事情,她打了一针,结果没过多久在你们面前就去世了。

玉珍:小表妹叫小狗,那年大概是九岁吧,是我大舅的孩子。那时候小狗有病了,可能是肿痄腮(即流行性腮腺炎),就带去了公社的卫生院,我大舅家跟我们家离得很近的,我母亲就带我一起去了。卫生院的大夫给小狗打了一种进口药,打完这个针,那个大夫还把一个小小药瓶递给了小狗,小狗就躺着,因为有一点阳光,她举着药瓶玩还照着反光,突然药瓶就掉地下了,她脑袋一歪,就死了。我大舅死了两个孩子,他当时就抱着头往墙上撞,实际这应该是一次医疗事故,可能是对药物过敏这一类的,但是那个时候的农民不大知道这个,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。

小熊:那个时候多大?

玉珍:小狗跟我差不了个两三岁,她很“尖”的,我们老家就说很聪明。我那个舅妈,小名叫栗子,小狗四五岁的时候,庄里的人就逗她说“你吃栗子吧?”她肯定不说“栗子”,她知道要避开妈妈的名字,她会说她想吃那个小圆的东西。

我们小的时候,孩子的死亡率是很高的,有的小孩抽七天风(指七日麻疹),大一点主要是夏天不讲卫生拉痢疾,再有就是冬天的肺炎。小孩死了我们也没有棺材,一般就是搞谷草捆上,放到乱葬岗。我们庄里头有一个叫套妈的,她有一个儿子叫套儿,套妈生了八个孩子,这八个孩子生下来都是健康的,后来这八个孩子都死了,差不多都是在夏天不讲卫生拉痢疾死的。后来我记得很清楚,这个套妈先没的,套爸也就不想活着了,跳井死了,他们生活不困难,但是可能心里头已经没有盼头了,不是说不能活,而是已经不想活了。

王玉珍讲述自己的故事。

小熊:读这本书我的一个感受就是会觉得里面有好大的悲伤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承受,很多大开大合的巨大伤痛,和今天的伤痛感受很不同,有很强的时代性。

亚光:书有一节的名字叫《灿烂人生》,讲的是财叔财婶一家的故事,他们一家明明遭受了许多痛楚,看的过程我心情也是很沉重的,虽然看到最后会释然一些。所以,我很惊讶您会用“灿烂人生”这样的标题,感觉在巨大的痛苦面前,您还是希望去展现这些人物的生命力?

玉珍:财叔财婶有五个孩子,四个女儿,一个儿子长生,我大量笔墨在写这些女孩子,这里面有的女孩子尽管生活短暂,但也有过自己的美丽,像夏花一样灿烂,但也像夏花一样短暂,但她们活着的时候向世界释放了她们的坚韧和善良。按理说好人应该有好报,但有的人命运结局却让人唏嘘,我就想,也许她的福报在来世。我并不想歌颂苦难,悲伤的生活中也会有向上的东西。我写我老伴,我也不是写他走了我怎么痛不欲生,我更多写的是我们35年生活中的柴米油盐,一种平平和和的婚姻生活。

唐山地震也暴露了人的两面性

亚光:您最早是在小红书上开始写作,我也去看了上面的一些评论,有一些很有意思。比如,您的爱人当年因为隐瞒婚史和年龄,您其实是有些不愉快的,下面有条评论就说,这还能忍?放在今天,这就是零容忍,两个人肯定早就吹了。

玉珍:他是唐山市里的,我是外县的,我们本来就是不搭界的。我们公社的书记来市里办事的时候,在一个小饭馆吃饭,就碰上我老伴了,当时有两拨人打架,我老伴长得很壮,他就很快把两拨人拉开了,等着派出所的民警过来。我们这个书记就觉得这人很好,后来就把他介绍给我。

一开始书记跟我说的是他比我大4岁,等到我们要定亲的时候,书记又说实际年龄其实还要大两岁。书记说是他的主意,怕一开始说了实情,这段关系从根上就掐断了。然后又告诉我说这个人还有一段短暂的婚史,这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点不愉快了,但后来也就这么过来了。等到要去拿结婚证的时候,拿户口本,我发现,怎么又多出来了两岁?我说,你们这都是啥人呢?我不跟你搞了。

我就回家了,他追来了,我跟我父母说这个事,我父亲很喜欢他,就觉着他厚道勤快,来了啥都帮着我妈干。我爸就说,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,那就散吧,但他说他觉着,这就是命,这就是你的缘分,我还是愿意你们别散。后来我老伴儿也私下里跟我说:“不就是这两岁吗?我这一辈子我保证对你好,这一辈子还补不了这两岁来?”我这人心也比较软,我寻思就跟着他了。

小红书的评论区确实很有趣,除了你说的这个之外,有两条让我印象最深的,有一个人说,真这么好的人,怎么最初还离婚呢?还有一条评论说,大两岁能瞒着你,那是不是别的地方也瞒着呢?

亚光:我记得您提到您的爱人在唐山大地震里砸伤过,以及我留意到,书里好几次都提到了这次大地震。对唐山人来说,我想这次地震带来的创伤是全方位的。作为唐山人,你能不能谈谈这场浩劫带来的给你和家人的影响?

玉珍:地震是1976年的7月28号,我正在滦县师范上中专。那一天,我正好放假回老家了。其实我们老家地震不太重,最重的是唐山市区和靠它南边一点的丰南。我们那个小庄,死了两个人,一个学校的老师,在学校死的;另外是一座很旧的房子墙倒了,压倒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孩。当时我父亲和我哥在我们房子的另一个屋睡觉,大地晃得很厉害的时候,我母亲就说快出去,我就出去了。我父亲和我哥互相一让,门就变形了,本来他们应该之前就能出来,后来是把门撞开出来的。所以我家没啥损失。

但是我们班有个同学,放假那天去唐山市找她的未婚夫,她跟她婆婆都被压在一个密闭空间,最后缺氧闷死的。我后来有个同事家里有四个女孩,都被砸死了,四个人齐刷刷摆在门口,最大的都上高中了。后来她们父母年纪都挺大了,还又坚持生了两个闺女。地震给很多人带来了一生的创伤,我有个同事的母亲以及两个妹妹都没了,埋葬母亲的时候,我这个同事就也跳到坑里去,说什么也不肯上来,后来很多年都有应激反应,不能听别人提妹妹什么的。

王玉珍在参加《我恋禾谷》的分享会现场。

那场地震暴露了人的两面性,有人救人,也有人会把尸体上的手表摘下来。震后有些人的资料没有了,就让自己报之前的工资,也有人就会多报。但也有很多值得歌颂的事迹,像我说的这个同事的丈夫,就是唐山市十大抗震救灾英雄之一。救灾时,有的人离生命比较近,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,不敢用工具,就用手去抠浮土。这些善良的故事也是很感人的。

人就像一片树叶,水流带着去到不同的港湾

小熊:你提到的这位朋友,应激反应持续了这么多年,我也看到身边有些朋友在经历了丧亲之痛后,很长时间没办法回到正常生活里面来。你是怎么从爱人离世的过程中修复自己的?

玉珍:我觉着跟每个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都是有关的,不会是有一个共同反应和统一标准。老伴走以后,有相当一段时间我是在悲伤和自责中度过的。我自责是因为我老伴有冠心病,我们之前是知道的,他上一年出过车祸,到医院准备给他做手术的时候做了一个全面检查,大夫就跟我说,你老伴要命的病不在腿上,在心上,他心脏问题是非常大的,随时都可能出事,一出事那就是大事。

大夫让我们赶紧去专科医院看看,但是我老伴那个人很执拗,他说大夫都是吓唬人的,癌症都是吓死的。他还说,我自己的病,我自己能不知道?结果后来就出事了。他走了以后,有一次我去参加我们一个远房亲戚孩子的婚礼,其中一个亲戚说最近买了个呼吸机用上了,对睡眠短暂窒息的问题有很大缓解。我当时心里就呼啦一下特别不好受,我想,我咋早没知道有呼吸机呢?我老伴儿当时打呼噜是很厉害的,睡着睡着呼吸就停了,我想要是我早知道买一个,可能后来就不会出事了,因为缺氧对人的身体会造成很大伤害。

我就老觉得老伴走,我是有很大责任的。所以那一年我情绪不好,身体也不好。我得了肺炎住院,大夫说肺炎不重,但是营养不良、抵抗力弱。一般人输液一礼拜可能就能出院了,我输液一个月也没好彻底。我的女儿当时每天去陪着我,特意去远一些的大饭店给我买饭,吃之前还会尝尝咸不咸、热不热,我就觉着很温暖。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都来看望我,我心里就觉得敞亮一点了,慢慢走出来了。但这些疗愈都是客观的事,很大程度还是要靠自己的精神体验,要自己来解决。

亚光:我觉得您是把很多苦难和痛苦搁置了,就是“放在那里”,最能体现“放”这个动作的,我觉得是您写的那个超生的孩子,她当年被原生家庭送养出去,很不容易,长大以后今天已经在上海陆家嘴的写字楼里面工作了。您特地提了她的现况,我确实是被这个细节触动了,仿佛她和曾经那个灰暗的村庄的回忆、乃至那段苦难的日子隔断了,在一个明媚的地方,被长辈们托举着走到了现在。我觉得您用一种并非说教的方式,展现了一种我们生活的流动性,即便这个孩子的过往是沉重的,也不意味着说就不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。

玉珍:有个作曲家叫傅庚辰,有一次他来唐山采风,讲起地震后有一个石家庄的学校,收留了很多失去父母的孤儿,其中有个孩子因为有腿伤,一直没有被领养出去。后来有个来自部队的军医夫妇领养了这个孩子,他们说他们可以帮孩子治疗,这个孩子后来发展得也很好。人的命运,怎么说呢,就像一片树叶一样,水流带着你,给你带到了不同的港湾,有必然性,也有偶然性。

小熊:这个比喻很有意思,人生顺着命运的河流往前走。我觉得书里有这么一段话,很触动我,是不是可以请你读一下?

玉珍:如今的我,已届古稀,岁月的河流正缓缓将我推向尽头。人生的路,本就越走越窄,越走越荒芜。等待,是我活着的基本理由。我依旧保持着晒太阳的习惯,温暖的午后,我会坐在阳台上,有时用手机播放一首歌曲,比如弘一法师的《送别》,舒缓的音乐,优美的歌词,晃眼的阳光,氤氲着丝丝的伤感和怅惘,会让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人和事。

为我接生的鲁四家,为我打针的北京大夫,送我一碗热水的店家,还有我中暑时救我的乡亲,都是我的贵人,我的恩人。多年前,我曾经在山门求过一签,画面是许仙借伞。也许,世间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。我常常会想起母亲。我知道我的母亲一定会记得我,记得我小时候受过的苦、遭过的罪,记得我的欢笑和痛哭,记得我在风中蹒跚捡起一片落叶,记得我在雪地上浅浅留下一串脚印,母亲在世时,保留着我的一撮胎发和一颗乳牙,那是我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。

扫码可收听完整版节目

作者/小熊亚光

编辑/刘亚光

校对/刘军

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,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。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/违法违规的内容,请发送邮件至 203304862@qq.com

本文链接:https://jinnalai.com/jingyan/795776.html

联系我们

在线咨询: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

微信号:

工作日:9:30-18:30,节假日休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