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陈春玲
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末,宁波镇明路一带要拆旧改新的消息传来,我背上相机来到镇明路欢喜巷,拍了一组童年生活区域的照片。如今,二十五个年头过去,再次看这些破旧的老屋,感到十分亲切。
图1是宁波镇明路北段。路旁树木稀少,只有高高的水泥电线杆,一根接着一根。傍晚,麻雀们在电线上站成长长的一列,叽叽喳喳。
这条路上有粮站,有菜场,有酱品店,杂货店。童年的我每天行走在这条路上,帮父母买米、买菜、打酱油、打老酒。去广济街小学读书,也要经过这条马路。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发生在这条路上。
10岁那年的夏天,我到镇明路广济街口的杂货店买黄糖。突然下起暴雨,我怀抱黄糖——怕纸袋里的糖被淋湿,立刻跑起来。半路上遇见邻居小毛姐姐,她怕我淋雨,让我去屋檐下躲躲,然后就用她的雨衣裹住了我的头。我因为视线被遮,没看到人行道台阶,结果一下子绊倒了,那一斤黄糖全部洒在地上,被雨水冲走了。我叫苦不迭!那可是我奶奶最爱吃的、凭着糖票才买到的。我心里责怪小毛姐姐,要不是她的出现,我早已跑回家了。
镇明路两侧居民楼本来都是两层木结构的瓦片房,陈旧的木板年久开裂,板缝之间空隙增大,住户们不得不用报纸糊板,抵挡寒风进入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,靠广济街一边的旧建筑逐步被改造成四层以上的混泥土楼房。先期入住的居民,进出冬暖夏凉、不会漏水的楼屋时,总流露出一种优越感。至九十年代末,镇明路上还没有出现私家车,人们大多骑自行车上下班,少量富人已拥有摩托车了。
图2为宁波镇明路欢喜巷口。巷子铺的都是方形、长方形的石板,每逢下雨,这些石板就被冲洗得特别干净,露出浅红或黑色的本质。巷口的右侧,本来有口古井。冬天,井水是温的,用它洗衣物手不会生冻疮。夏天,居民们争先恐后打井水泡西瓜,有的干脆将西瓜装入一只竹篮,然后吊到井里制冷。八十年代,挨家挨户装了自来水,井水没人管理,发臭,井就被填埋了。
巷口两侧都开有店铺,右侧的自行车修理铺开了几十年,主人待客和蔼可亲,如果只给自行车打气,那是免费的;左侧的瓷像订做(花圈店)是后来才开的,他们家男人原先做箍桶匠,出卖并修理木制的脚盆、锅盖、马桶等,后来家家户户使用塑料脸盆、塑料马桶,他们没生意就改行了。
小巷人家在六七十年代都养鸡。每天天不亮,巷子里的公鸡就开始打鸣,叫声此起彼伏。此后,就有男人女人渐渐起床了,他们提着小煤炉出门,开始生煤炉。一开始我们烧的都是煤球,后来烧煤饼。但这些黑家伙轻易着不起来,首先要用烧红的木柴做底。而木柴又得靠纸头、线头或布头去引燃。
当这些杂七杂八的燃烧物升腾起火焰来的时候,黑色的浓烟带着各种呛人的气味,便也从各家各户的门口升腾起来了。直到浓烟散尽,他们才将煤炉提回屋内。这时候,环卫工人手推两轮马桶车进巷子了,他边走边摇手中的铜铃,一边还高喊:“倒马桶了!倒马桶了!”于是,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出门倒马桶。巷子里便响起竹刷子刷马桶的壮观的声音。
小巷里有位矮小的婆婆,脑后梳着一个发髻,她专门替人家倒马桶、刷马桶,因为长年弯腰劳动,六十岁不到背已经弯成了九十度,再也直不起来了。
垃圾车与马桶车一样,一天来两次,上午一次,下午一次。
欢喜巷左侧是单号,右侧是双号。1号人家的小女儿是我小学同学。她母亲患糖尿病早早去世,家里四个孩子读书全免费。他们家楼下有两间房,里面一间是厨房,黑咕隆咚的;外面一间是吃饭间,放一张圆桌,我常和同学一起在她家的圆桌上做作业。她哥哥后来参军,她家的门楣上就有了“光荣人家”的红色陶瓷牌。
夏天,家家户户都开门吃饭。邻居们你进我出,比较各家菜肴的好坏。1号人家的楼上是卧室,比较隐秘,不让人进去。
九十年代,有人在欢喜巷开了歌舞厅,于是,弄堂口第一次出现了广告牌。
图3为宁波镇明路欢喜巷中段。左侧的两层小洋楼有一道厚厚的铁门,门上有密密麻麻的铜钉,上面还挂着两只铁制门环。七十年代,那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,他们的子女与我们同龄,大家都是好朋友。因为都不到上学年龄,女孩子们便集中在他们的院子里跳秧歌舞,跳橡皮筋,唱“语录歌”,玩过家家的游戏。
小洋楼里有户人家的妻子是小学教师,在上学方面有点门路,让不到入学年龄的一个亲戚入学读书了。而我等普通人家的子女,都只能等到九岁才可报名读书。
童年的我慢慢发现,身边还有许多以权谋私的现象,譬如,郑家当家的在菜市场卖肉,他家里的人就不用大清早去排队买肉,他能开后门,不费吹灰之力买来好肉。方家女人在大饼店炸油条,同样的半两粮票、3分钱一根的油条,她带回家的那几根又粗又长,而且笔挺。我们排队买来的油条又细又短,而且软塌塌的,这一比较,能让人气死。
图4,右侧的绿色三层楼房是建于七十年代初的宁波教医幼儿园,那地块曾经是海曙区房管处所在地。六十年代后期,巷子里一个小男孩(不到入学年龄),跑到房管处去玩躲猫猫游戏,结果被水泥板压死了。后来,房管处赔偿他家一套房子,这户人家又生了一个女孩。此后,房管处搬家了,这里开始造楼。我看工人们都在磨洋工,下雨天没人干活尚可理解,但大冬天也没人干活。这幢楼造了很多年才结顶。那幼儿园在我们大院面前耸立起来后,我们老宅的光照时间就大大缩短了。可那时候,居民们不懂得抱团去争取自己的权益,5户人家自认倒霉,暗地里叹气。
因为有了幼儿园,我长了不少见识。幼儿园里有滑梯,有儿童篮球架。我见小朋友们进入里面做游戏,做体操,真是羡慕得不得了。于是,野外活动的我,总踮起脚尖,扒住幼儿园底层的窗口,看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如何唱歌、如何跳舞、如何吃点心、如何睡午觉。这辈子没有进过幼儿园,我总觉得是个遗憾。
图5为镇明路欢喜巷中段。幼儿园对面,曾是我老家所在地。1978年,欢喜巷10号大院内,5户连体的木结构平屋(加一个大院子)被拆,这里就造起三层楼的水泥房。
10号大院内,曾有十几只七石缸,一字型排放在5户人家的屋檐下。院门上有屋檐,木门左右各一扇,平时只开右边一扇。晚上,最后进入院子的人会自觉地关上大门,上好横木插。院墙高不到2米,是瓦爿墙,左右伸展开有20米长。有的地方因为坍塌,高度只剩1米20,成年人很容易翻进来。
小巷里经常有磨剪刀、卖金鱼、买鸡粪、鸡毛兑糖、剃头、补缸补锅、阉割公鸡等生意人来往,他们经常推门进来,也有穿破衣服的乞丐及打竹板卖唱的人进来。我奶奶从没有让乞丐空着碗回去。打竹板卖唱的进来后,往往不由分说就唱起来,引来小巷里的很多邻居。他们唱完后,摘下草帽,向周围的观众行礼讨钱,于是邻居们你一分、他二分地赏给他们。讨到钱后,卖唱的便去另一家大院开唱了。
我们院子里栽种了4棵苦楝树,夏天晚上,巷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围拢到我们大院的苦楝树下纳凉,主要是为了听我家隔壁的郑外公讲《三侠五义》。七十年代,各家都没有电视机,连收音机也是稀罕物,所以听郑家外公讲书,是最大的享受。
10号大院一年四季都十分热闹。我家有头石磨,每年快到春节时,巷子里的人排队来这里磨糯米粉,他们挑灯夜战,把我们大院当成了磨坊。
各家各户还在院子里搭建鸡笼。养鸡可以下蛋。母鸡们下完蛋,总是“咯咯哒——”“咯咯哒——”地叫个不停,主人赏它一把白米后,它才低头啄米不叫了。家家平时都舍不得吃鸡蛋,只用来招待客人。我每年生日父亲都给我吃4只鸡蛋,这是对我每天喂鸡的奖励。
有一年,我们大院进了贼,各家晾晒在院子的衣物全被偷走了。后来,小偷再次光临,被邻居抓住送到了隔壁的派出所。那是个中年妇女,脸色黑黝黝的,一定是从农村来的。她为了不让人发现,竟然把偷得的衣服全穿在身上,整个人显得十分臃肿。后来,派出所的人让她一件件脱下来,归还了失主。
图6的小洋楼是欢喜巷6号,六、七十年代这里是海曙区月湖派出所所在地。居民们说,别的地方经常停电,我们这里之所以很少停电,是因为有派出所的存在。派出所的这座小楼,门楣上修饰有铸铁的大花纹。童年,我和小伙伴经常到这里来玩——派出所门口的有台阶石护栏,石护栏上有斜坡,那里可以做滑梯。台阶上方的地面(图片单独停放了一辆自行车的地方),铺有花纹对称的马赛克瓷砖。每次去,我都蹲下身子,想挖下一两块2厘米见方的马赛克来。我看到邻居男孩拿着两片马赛克,在那里摩擦起火,所以我也想挖来试一试。可惜,每次手指都挖痛了,也挖不下来。
童年的我,喜欢模仿别人做事。隔壁大孩子蹲着身子,拿着放大镜,在太阳底下聚焦一张纸片,之后,那张纸渐渐冒烟起火了。我也很想做这个实验,但家里没有放大镜。隔壁姐姐用4枚竹针打毛衣,我拿来母亲的竹针跟着邻居学,居然学会了。12岁,我就给自己打毛衣、打手套,也给父母打毛背心。我还学会用钩针钩桌布,自制钓钩去月湖钓鱼。男孩子喜欢玩泥炮仗、铁环、滚铜板、打陀螺,我这个女孩子也照样喜欢。最难学的是爬树,看邻家男孩子三下五除二,就爬上大树掏鸟窝,我爬不上去,看着干着急。
派出所里面有活动室,放着一张正规的乒乓桌,我和小伙伴在星期日的时候,经常溜进去打乒乓,门卫老伯也不干涉。可是,我总打输,打了四个球,就得放下拍子让别人打了。打得好的是阿国,他不输球,总能赢,于是牢牢霸占了王位。但天一黑,派出所就要关门,于是打乒乓的人都被门卫老伯赶出来。
因为没有玩尽兴,回家自己院子后,大家七手八脚把门板摘下来,放在两条长凳上,然后上面横放一把扫帚当作球网。这样子,邻居家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一起打,玩得十分开心。
图7为宁波镇明路欢喜巷末段,面临月湖。青少年时期,我挑水、洗衣,经常要穿越这条窄巷。巷子两边都是平屋,海曙区的豆芽工场就在左面。这个豆芽工场因为面朝月湖,用水十分方便。湖边的老柳树下倒覆着十几只大水缸,这是豆芽工场备用的水缸。工场里面的几十只七石缸,都铺着厚厚的稻草。稻草下孵着黄豆芽、绿豆芽、蚕豆芽。豆芽是我们常吃的小菜,附近居民都吃腻了。小时候最想吃猪肉、鸡肉或牛肉。但那时候,买肉凭票,大家一个月只能吃一两次。豆芽工场曾经举办过一次婚宴,里面坐了十几桌客人。我们全家去喝邻家姐姐的结婚酒。新娘子出门时,鞭炮声声。她头上插着红花,脸上涂着红粉,身上穿着红棉袄,走在长长的红地毯上。那样隆重的场面我第一次看到。
欢喜巷的巷尾住着我的一位女同学。台风季节,大雨倾盆。湖水泛滥时,他们家最先遭殃。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家的八仙桌泡在水中,都快浮起来了。大水过后,她们家一塌糊涂。但是,我却特别羡慕这位女同学,因为她家离月湖最近,洗衣服、挑水、抓鱼都很方便。梅雨季节,湖里的塘鱼在水里闷得慌,都呆头呆脑地游到水面上来了。附近人家的孩子拿着网兜去捕捉,能捕到好几桶。我家离得远,等我带着家伙来抓鱼,鱼儿们早已进了别人家的水桶了。
有一年,一架直升飞机盘旋在月湖上空撒传单,湖边人家蜂拥去抢,我正在那边洗菜,也想去捡一张,结果被拥挤的人群挤入湖中。正担心小命保不住了,岸上一位大哥,抓住我的衣领,把我提了上来。我全身湿淋淋的跑回家中,也不知救我性命的是谁。
图8“巷中巷”——这里是欢喜巷里的小巷子。巷头在宁波教医幼儿园大门口,巷尾通向镇明路的湖桥头。湖桥头有大饼油条店,我每天排队买油条,为了抄近道,我就走这条“巷中巷”。只是,巷子末尾的出口是别人家的大院门,有时候,人家的院门关闭着,我就只好退回来。但是我不怕走回头路,这迷宫一般的巷子,总让我乐此不疲。那时候,大多数人家有前门和后门,譬如他们院子的前门面临欢喜巷,后门却挨着九曲巷。或者前门在欢喜巷,打开后门就来到了树巷。一群孩子玩捉迷藏,总喜欢在人家院子的前门与后门之间穿梭来往。
后来,我们搬离此地,但只要一入梦,童年捉迷藏的场景就会反反复复出现。
“巷中巷”的转角处有一堆碎瓦片、碎石头,那里长着许多野草。这也是我们孩子喜欢玩的地方。夏秋季节,循着蟋蟀的叫声,我们翻开断瓦,轻手轻脚,单手就能捉住蟋蟀。野地里还有野菜,父亲教我认得长刺的野苋菜。于是,我经常带了剪刀来采集。回家后,让父亲做一碗苋菜羹吃,味道真是好极了。
图9是2024年12月的月湖文化景区,这里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,高树林立,曾经是欢喜巷的所在地。这里还有我童年生活的痕迹吗?我细细找去,终于找到一棵横向月湖生长的老柳树,它是我童年的见证者。多少次,我和小伙伴一起爬上它的脊背去玩耍。
图10,2024年12月,月湖边横生的柳树,依旧是我童年时的老模样。
图11是2024年12月的镇明路北段。马路上的私家车越来越多了。这条路的两边栽种了黄山栾树,春天开黄花,秋天挂红果。许多老年人停下脚步用手机拍照片。
图12,这是1981年印刷的《宁波街巷地名图》,红线所指的就是短短的一条镇明路。宁波镇明路自唐宋开凿以来,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。
图13,红线所指的就是镇明路欢喜巷。九十年代末,欢喜巷及其北端的九曲巷、天德巷,还有南端的树巷、戒珠巷、月湖街、社坛巷、谢家巷等等小街小巷,都在月湖文化景区改造中一并拆除。这些小巷,都是我童年的乐园。我外婆家在谢家巷,所以我对那边的一草一木,如同对欢喜巷的一砖一瓦一样,都非常熟悉。
童年的老屋都拆了,但是它们的样子都留存在我的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也许,这也叫乡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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