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暝崭露零星鱼白，渔家已撑着竹篙行至桥头，小船推开波漾，纹路明晰击打着舟辑绽放声声清冽，眷恋梦乡的人们睡眼惺忪，神色慵懒开始一天的活计。林林总总的河岸小屋成片拥簇，家家户户不约而同推开扇扇窗扉，一声吱扭作响，迎来又一个美丽的清晨：

渔翁夜傍西岩宿，晓汲清湘燃楚竹。

烟销日出不见人，欸乃一声山水绿。

回看天际下中流，岩上无心云相逐。

——唐·柳宗元《渔翁》

男子栉风沐雨日出而作，江面之上大显身手，且不说五洋捉鳖的屠龙之技，但求收获丰溢满足数月家需，女儿家们则对镜研妆，梳理云鬓料理起一天的家务，纺纱的云梭飞速地穿行，一匹匹洁白柔软的布料摆满市集的摊铺，引来鼎沸人声。

撇去喧闹，午后的河岸倦怠了不少，偶能看见三两妪叟团座一处闲话家常，垂髫小儿伏在膝上咿呀作语，用最古老的方言叙述最古老的传说，代代为继，生生不息。不觉天色渐晚，日薄西山，远处的荷田接天碧叶，花朵红透了半边云霞，送来阵阵香芬。数尾小船满载而归，不知哪家哪户煮熟的菱角热气腾腾，那甜蜜粉糯的口感直勾人心，消除满身的疲惫。

“烟销日出不见人，欸乃一声山水绿。”柳宗元笔下毫厘，以情为墨，挥洒随心，看似超凡却从来没有摒弃尘俗，让人觉得踏实质朴又不失雅韵天成。比起《江雪》“千山鸟飞绝，万径人踪灭”的寒潭孤寂，冷彻人心，《渔翁》显得格外生机盎然，觅得一处柳暗花明，那种自心而发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，没来由不得你喜欢。

王朝末世，一个在黑暗中禹禹独行几十年的而立之人，凭借烛火之光照亮江山一隅，纵使饱受非议与排挤，在经历永贞革新失败后也曾有过踟蹰与犹疑，却最终坚守住自己的道，诠释晚唐的君子气节。

改革从来伴随着血雨腥风，可总有人前赴后继，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执着？思量许久，方才明白原是守护，这份沉甸的责任不仅仅是为了君臣之义，更要紧的是源自对时人细腻温良的喜，是对烟火人间的爱，因为情，才有了守护一方天地的笃定，使之成为毕生的信条。

既是诗作涵蕴如此深厚，又何以以渔翁为题，未免太过平淡？

反复吟诵方才了然于胸，柳宗元求索半生为的是国泰民安，渔父穿游一世为的是阖家欢乐，无论是万顷疆土安邦治国还是一亩良田碧玉小家，勿论格局大小勿论境界高低，他们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。在自然的平凡里洞见人生的追求，只不过有人求得是世安，有人求得是心安，庙堂之远，乡野之近，不过都是一个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希冀汇集一处，才有这般殊途同归的不贰机缘。

所谓的高远从不需要刻意矫饰，就像生活其实甚少有那般精雕细琢。可能半斤炙肉三两米酒再加之一番酣畅淋漓反而过得最是舒心。仿若暖风裹挟着思念从远方徐徐而至，于隐隐青山，云层叆叇中笼着绵绵江水扬长万里，拂散水气氤氲，附和桨撸欸乃，朝来复往唤醒着枕水人家无数次晨起暮落，岁岁年年，却从不嗔怪枯燥如斯，寂寞如昨。

都说一望家山眼暂明，谁都害怕孤独，如柳宗元这般超然人士尚不能免俗，渔翁自是也不例外。

昼出夕归，江影绰绰，他也希望脉脉斜晖之下能有一个人在静静等候自己回家，所以无论多远，千里万里也要向之奔走。

“渔翁夜傍西岩宿，晓汲清湘燃楚竹。”那夜，西岩的星空下渔火点点热闹非凡，渔翁独自一人坐在荧荧烁辉下，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水天相映，含混不清。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忘记了现实的苦楚，在梦里他觅得一位良人，有一间温暖的小屋，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，母亲尚在世间端着美味菜肴，父亲一如小的时候耐心教他捕鱼，生活还是那么圆满，想着想着眼角竟有些发润。

柴火炙热地燃烧，发出滋滋裂响，湘水煮沸时咕噜咕噜惊动西山梦中人。既是梦总归要醒的，掬一捧清水覆面神智渐朗，渔翁的桨橹继续摇摆，和着那熟悉的号子，欸釢浅淡回荡在悠悠山谷，隽永深邃。

叹息现实骨感，可人们却不得不接受，渔翁是也，柳宗元是也，一如晚唐的结局必然垂败，没有人能逃脱风干的宿命。

梦魇开始时，青山绿水褪去了颜色，不见素日的平宁喜乐，只见周围遍地狼藉，火光肆虐中恐惧笼罩着人目所及之处，那些趴在浮木上拼命地哭喊和撕心裂肺的哀嚎溢满江岸，也许正因求不得，他们更想守护这万家灯火来填补自己生活的空缺。战火燎原，千钧一发之际，只见得船只溯水而来，又是那身清冽，他们奋力划行让人们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。

烽火狼烟，何以为家？

四海茫茫，渔翁身处孤舟一叶，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方，这份迷茫无措何尝不是柳宗元眼下的处境，宦海浮沉雨打萍，跌跌撞撞地走过一生，他也不知大唐的命运该去往何方，所有的人都在贪恋剩余的时光，醉生梦死享受末日狂欢，唯有他是清醒的，那种不为世道所理解的孤独感油然而生，即便大厦将倾，他也要竭尽所能力挽狂澜，曾记得，檐牙高啄，遮天蔽日，师父教诲犹在耳畔，穷极一生继往圣之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，少年誓言他从未忘记，也不敢忘记。借水行舟，顺逆相合，无论选择哪方，船桨的声音从来不曾停止过，他的人生也从来没有因为境遇的不同而停止过前进的步伐，纵使山河沉寂，他也曾于历史的长流中高歌猛进，也曾留下过一身傲骨和英雄的铿锵本色。

若山河景明，舟楫欸釢不过是盛世的陪衬，是安宁的代言，若山河呜咽，它是希望的号角，是暗夜里的启明星。

九曲回肠，无论身处何时，身在何方，若是能听得欸乃一声，便知青山不远，绿水长流。

文/胡亦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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