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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家散文短篇摘抄(著名作家短篇散文摘抄及感悟)

绝响

找了一个题目来做,最终还是无法把文章写出来。中间的材料缺失太多了,以至于联缀更多地依凭臆想。臆想多了,可靠性就大打折扣。我只好搁笔——这样的结局我已经遇上好几次了。从龟甲上寥寥的刻痕、竹木简上掠过的墨迹,我一直觉得残破已经够多了,这也影响到它们往昔的生命影像,不免过于苍白。

比这种残留更缺失的是声响。声响的起源远远早于文字。那个时候,人的声响是怎样一种样子,与禽兽无异,还是略有差别?《吕氏春秋》说:昔葛天氏之乐,三人操牛尾,投足以歌八阕”,又引翟翦的话说:“举大木者,前呼舆讠雩,后亦应之”。这是什么声音。是很粗犷、豪迈,还是被劳动的重负挤压得发声滞伏不畅?当看到今日隆重的典礼盛况被录制,我会又一次地思绪飞扬,栖止在西周初年的祭礼颂歌上。这是我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——一般人看中了“风”,我则看中了“颂”。我想象着那种场合的庄重、虔诚的程度,一定要超过今日一些盛大的场合,更不会在这种场合里,心存异想。那么,这种敬神之歌、献祭之歌又是如何起始、终结,唱给我听听吧。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我。它们早已随着当时的祭礼的结束烟飞云散,无从容纳并且凝固。像安了翅膀一样的声响,从吹奏手、放歌者的动作里、胸腔里产生后,很快就零落、化解,没有哪一条回归之路,也没有任何一道栅栏可以拦截。它们融化在时光的内部,成为一种无可挽留之美。即便时光倒流,我们看到了那些随时日衰微的物质,在静止中还原为新,可是,绝对还原不了当时的音色和音质——虚无,这就是声响,它的不可视和不可抚,远远比面前这些残破、锈蚀的浊重之物更加脆弱而且空灵。

清晨的阳光齐刷刷地下来了,整齐得像涨潮时渐渐侵岸的潮水。许多的声响相继而起,盛夏的原野、丛林,世界变得声响汇集。季节的变化,不断的变换的声响,此去彼来,都被安排得秩序井然。在我的倾听中,体验着万物在十分短暂的生命里,用声响证明自己曾经存在。每一个生命的物种都随身携带着琴房,等待演奏的时刻到来。空气被不同的琴声撕扯着,冲撞着,夜色压住夕阳而升浮起来,又有一批琴手上场。从我的生活经历来说,我以为自己听到的原野之声已经多了。流年逝水的声音,如果和《诗经》时代相比,谁能说清已经永远地消逝的,究竟有多少。

无数的人为声响,无数的自然之子的声响,到了我们学会倾听、愿意珍惜时,已经成为绝响。残碑断碣,由于遗留让人联想,庆幸时光尚未将它们化为齑粉,而声响,使我们的倾听迷失方向——天际如此浩渺,无声,意味着耳听的无奈。但我能说,久远的声响肯定有断代之分,这有点像面对文本上的古汉语,不断地用韵变换,不断地词义指向变换,不断地语音形式变换。蓦地堆在今人面前,让人怯意,不知如何发音才好。声情并茂,这二者的结合让人感到了外在的美态和意蕴的丰富。我们在声响的引导下,把握住情感的脉络,甚至,肌肤也会触及这种情调的柔和或者坚韧。从许多听觉的倾向来说,余韵甚至比整个曲子的核心部分更加让人痴迷,捕捉丝缕即将飘散的余响,心追随着,屏息静气。有时候,一个朝代的气息,不是由黄钟大吕来昭示,而是一些断续的残存,不是由宫廷传出,而是由民间乐坊流溢——好不容易从泛黄的纸本上找到几行曲谱,没有前边的引导,也没有后边的接续,孤独兀立。轻轻哼起,很短,便有人寻声来问,这是什么调子啊,成色这么老。

许多的古老大院里,必然要留一个空间给戏台。在所有的曲调里,我喜欢的是悠悠长调——余音绕梁,只有长调,可以轻盈地扬起。一场戏了,几天下来,院里的人还兴犹未尽,学着飘甩长袖的手势,学着哀婉莺啼的唱腔,追着已经不存的场景。戏班子走远了,准时地到达另一个村镇或某一家大院的戏台。服饰的箱子又一次被打开,捆着的刀枪各自在手,这一次唱的曲目与前天并没有什么两样,总是在一个很小的表演范围里轮流。唱得熟透了,省去了排练的过程,倚着靠着,抽烟品茶说笑。没有人知道,今晚的唱腔,是否比前夜更加提神润泽。只有自己清楚,也许,开腔的片刻,乡思涌了上来,想着囊中空荡妻女倚门,发声眼见枯索了。雨往风来,角色老了,班子散了,山野道上再也见不到这样的身影。比这些消失得更快的是腔调,现在,没有谁能记起当时唱的是什么了。

总是有一些土地上,旧日时光里,积聚了前人大量的活跃身影。这片土地比其他更早地得到拓荒和重视,那么,人事繁杂,霸业兴旺,争战无休。声响的驳杂、鼎沸和重迭,不可比拟。黄昏里登上这倾圯的废基,草木枯落,蝎虎出没,恍惚中有声婉转幽窈,如风拂过,有意驻足倾听,许久,却什么都没了。此时,天色昏暗起来。

许多的绝响,比残留的片纸只字更深地埋入了时光的深处。它的不可复生,我的迷恋就在这里。

古 渡

这个古渡,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。在我曾经过往的日子里,它总是充斥生机和喧哗,如同古渡的流水一样。

那些日子,这条河上没有一座桥,靠一只木船来回渡河,终年无绝。古渡脚下的卵石,总是被那些肩头沉沉负重的农家人的草鞋磨得光亮。当船还未过来时,他们就坐在卵石上,抽着旱烟,聊着桑麻,或者说些七荤八素的话题,激起阵阵笑声。古渡是这些劳作者短暂的栖泊处,在这里他们可以坦然地放下重负,期待着对岸木船犁开涟漪,桨声矣欠乃缓缓而来。撑船的结实汉子无疑是最有人缘的,候船的人远远叫着他的小名,催他撑得快些。尤其是赶墟那天,大姑娘小媳妇多,满满地坐上一船,红红绿绿,总会让他心绪舒服,撑得又快又稳,博得阵阵惊叹和好评。这个时候,会让人感到生活的温和和残暴,所有的劳累和苦涩,都似流水一般远去了。可是,有几次洪峰下来的时候,浊浪滚滚漫过堤坝,河面上飘浮着枯枝败叶,打着旋儿推搡向前,这时的古渡和渡船就难免涌现惊险、忙乱的情景,尤其是暮归时分。

古渡苍老,河水悠悠,连同这纯朴的生活悄悄流逝。

后来我离开了这里,由这条脱去油漆露出本质的木船送我到下游的一个渡口,不远处有一条公路,每日有车经过。

许多年以后途经这里,古渡犹在,人迹杳无,往日那些声响都已沉入岁月深处。肆无忌惮的葛藤遮盖了光滑的卵石,离这不远有一座彩虹般的水泥桥飞架。涨水时节,反倒有不少闲人站在桥上,看着洪波涌起惊涛折岸。那指指点点的从容神色,全然是欣赏的样子。最后的一只渡船,静静地泊在那里,船底已浸满了水,有一只长嘴巴的翠鸟立在船头,纹丝不动。一切都表明,一茬一茬的船工,停滞了撑船岁月,已渐渐老去。

那一页的生活,已被翻了过去。

有多少像这样的生活场景封存在我们的记忆仓库里。一旦遇到机会,一抹颜色、一缕气息,都会使这些久远的记忆鲜明而又活泼的。古渡对于宽敞平坦的长桥来说,除了新旧之别和材料迥异以外,承载了不同的生存观念、生活理想。生活在日日向前,是以告别过去的方式、情调、趣味作为标记的。有许多过去极为普通的日用品,已经成为民俗博物馆的藏品。人们要使怀旧有个引子,只好到这些地方去。可是,对于没有以往那些生活经历的人而言,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精力价值,只是物资属性,看也罢,不看也罢,没有什么两样。有人曾说过,常常想起过去就意味着心态老了,不过,要感到有味的还真不能脱离怀旧呢!

过去的一切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带有朴化韵味的。时期的进展,使我们所见到的都变得以前俏丽和精致。残垣断壁的古宅换成了高楼大厦,长衫对襟也剪裁成了时髦短装,再如家居用具,葫芦瓢、蓑衣、木桶,无不换成了铝合金或塑料制品。变更最多的当属人的形相、人的神色。前不久我特地坐下来,再看一遍黑白影片《鸡毛信》。我并不重视海娃送信的艰辛过程,而是沉浸在那土得掉渣的陕北背景里——那满是沟壑的黄土高坡、愣头愣脑的群羊,还有黑不溜秋的老棉袄。那时节,人的举止、表情,都是那么的朴素实在,拙得有味,土得深厚。这些情景,总是让人想起真实无华的泥土,没有一丁点儿文饰。后来,我又看了几部重拍片,黑白换成了彩色,演员队伍也换了另一拨,重要角色俏丽多了,动作也表演似的,眉宇间巧多于拙,那种能表现苦难、风霜的背景如风飘散。在我看来,拍出一些没有时期特点的片子来,让人眼睛看着,情绪却无从附着。

向前的生活,必定以向前的状况展开,使人面向电脑,面向新奇繁杂的信息。可是,闲散下来,还是会感到传统的人格心理在变与不变、新与旧之间,有回味不变和陈旧的成分。那历史的神髓、底蕴亦如天地苍冥中来去的飞鸿,究竟难以付之提挈和把捉了,只是常常泛起,成为一种最亲近和深沉的感怀。即便是很寻常的乡间古渡,也概莫能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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