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林伦伦
元宵节刚过,想起一个关于言语禁忌与委婉语的笑话。说的是民国初年,袁世凯复辟帝制,当上洪宪皇帝,下令把“元宵”一律按南方的名称叫“汤圆”,因为“元宵”跟“袁消”同音,非吉兆。但他千万也没有想到,“汤圆”却跟粤语“劏袁”(宰了姓袁的)同音,更不吉利。后来果然是讲粤语的孙中山领导讨袁运动,把这个短命皇帝赶下台了。
这个笑话说的是“言语禁忌”和“避讳”问题。我们在平日里的交谈中,有个潜规则是,尽可能避免揭人伤疤、揭人之短、揭人隐私与敏感生活话题。逢年过节时,更要避免恶言相向,避免使用不吉利的话语和词汇,而应该注重言语的吉祥和美好,以祈求新年的好运和幸福。例如,避免使用不吉利词汇语:如“死”“破”“坏”“穷”“鬼”“输”“病”等,因为这些词语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幸和灾难。在岭南地区,言语禁忌和避讳的现象尤其丰富。
但是,有时某些话题是非说不可的,怎么办?
于是,就出现了委婉语。
著名修辞学家王希杰说:“委婉即不能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,而闪烁其词,拐弯抹角,迂回曲折,用与本意相关或相类的话来代替。”例如“死”,谁也不愿意直接说它,古汉语就有了“就木”“撤席”“捐馆舍”“弃堂帐”“游岱宗”“不在”“不讳”等,现代汉语中关于“死”的委婉语就更多了,如“老了”“过去了”“翘辫子”“蹬腿”“吹灯”“吹灯拔蜡”“三长两短”“玩完了”“永别了”“上西天”“回老家”等等。潮汕话则有“老去”“无去”“无在了”“夭(ngiao2)去”“唏壶去”“去做佛了”“去做仙”等等。
逢年过节期间,或者喜庆宴席上,如不小心摔坏了碗碟,北方会说“岁岁(碎碎)平安”“落地开花,富贵荣华”等吉利的委婉语。潮汕话则说“缶(hui5)开嘴,大富贵”,逢凶化吉。
在平日的交际中,要注意言语避讳的大概在如下几个方面:
最需要避忌的是关于人的隐私方面。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告诉别人、别人也无法去了解它的事情,这就是隐私,英语叫privacy。例如北京话避讳说“蛋”,把“鸡蛋”叫“鸡子儿”,跟“蛋”有关的词语都用委婉语表达。清代梁恭辰撰写的《北东园笔录》就记录了一个涉及“蛋”的菜名的笑话(参阅《不吃鸡蛋的人,点这些菜,会挨饿》,书影觅食2018-07-29):
有南人不食鸡卵,初至北道早尖,店伙请所食,曰:“有好菜乎?”曰:“有木樨肉。”及献于几,则所不食也,虑为人笑,不明言,但问:“别有佳者乎?”曰:“摊黄花如何?”客曰:“大佳。”及取来,仍是不食者,谬言尚饱,其仆谓:“前途甚远,恐致饥。”曰:“如此,但食点心可耳。”问:“有佳者否?”店伙以窝果子对。客曰:“多持几枚来。”及至,则仍不食者,且惭且怒,遂委顿不堪。
木樨肉,也写作“木须肉”,就是猪肉炒鸡蛋、木耳;“摊黄花”就是炒鸡蛋;“窝果子”就是荷包蛋。真的是不懂得人家的委婉语,点菜都成问题了。
像这样避讳的菜名或者食材名称粤语也有不少,广州叫舌头为“利”,猪肝叫“润”,合起来是“利润”,还专门创造了带“肉(月)”字旁的“脷膶”两个方言字。广东的梅县客家人则叫“猪利钱”。其实,外地也有避“舌”(蚀)这个讳的,例如温州人叫“猪口赚”,南昌人叫“招财”,江苏无锡和湖北浠水、宜昌、红安一带干脆就叫“猪赚头”等等。
人们通常忌提对方的相貌方面的缺点和残疾,手脚有残疾的,多说“手脚不方便”,太胖了叫“发福”“富态”,耳朵聋了叫“重听”等。生了病古汉语有“负薪之忧”或“采薪之忧”,还有“负兹”“伏枕”“不豫”“不快”之说,现代汉语则说“不太舒服”,广东粤语、客家话说“唔舒服”“唔自然”,潮汕人则说“唔快活”“艰苦”等,都同出一辙。去看病,则多说“去看医生”“上医院去”。潮汕话则说:“去问先生”等,就是不提“病”字。粤语区还避讳“四”,因为与“死”音近也。最明显的表现是商品楼、酒店、医院里的楼层和房间号都编成13+或者干脆空置。我现在居住的广州雅居乐花园,一部电梯四个房间,04就写作05。不解的是,潮汕话的“四”也与“死”音近,但从不避讳“四”,而是讲究“好事成双”,逢年过节去拜年,带的礼物中就有四只(或称“二对”)大潮州柑。柑者,桔也,大吉大利。
再次是人们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生活,对于事物的雅俗美丑都有一定的看法,而抑丑扬美、避俗就雅是人类共性,因而生活中的一些丑陋、粗俗的东西,人们往往有避讳心理。例如,吃喝拉撒是每天都要做的事,但大小便以及提供给人们大小便的地方,毕竟是形不美、味不香,且涉及人体隐私部位,因而全世界各民族都避讳它,几乎都使用了委婉词,大小便古代叫“水火”“解手”(大解、小解)“登东”“出恭”,现在叫“方便”“洗手”“上卫生间”等。现代的厕所则有“卫生间”“洗手间”“盥洗室”,台湾甚至有写“化妆室”的,第一次见到时我小心翼翼、徘徊不敢冒失进去。潮汕话以前把茅坑叫“东司”,去拉屎说“上东司”,不知者以为是乡野俗语,其实挺斯文的。“东司”一词,唐宋已有。我在日本京都的东福寺就见过洗手间写作“东司”的。小孩拉屎拉尿,潮语叫做“放ng6”“放su6”,也是避开直接说“屎”“尿”,也是委婉语了。现在流行的汉语说小孩拉屎叫做“拉粑粑”,也是委婉语。
从大众心理来看,当然是麻烦、挫折、凶事越少越好,能避免更好,因而最好连说话也不提它。最明显的例子,就是再肆无忌惮的人,在乘坐飞机、汽车、轮船等交通工具出差前,也忌讳提到“飞机失事”“轮船沉没”或“翻车”这样的字眼。筷子过去叫“箸”,抹布叫“幡布”,因“箸”和“住”(官话)同音,“幡”和“翻”同音,才改叫今名。至今很多地方的渔民和船工,都还忌讳“翻”字,潮汕人吃鱼时要把鱼翻过来吃,要说“顺过来”,有些地方则叫“滑过来”等等。但潮汕话不避讳“箸”,因为不与“住”同音。粤语因为“箸”与“住”同音,也改叫“筷子”了,但仍然保留在“大箸挟餸”等用语中。以广州、香港为中心的粤语区,把要出租的空房子讳称为“吉屋”,“吉屋出租”的广告随处可见。因为“空”字粤语与“凶”字同音,“空屋”音同“凶屋”,“凶屋”即鬼屋之类出过人命的房子,谁还敢租?中药粤语婉称“凉茶”(粤东闽语则婉称“凉水”),苦瓜叫“凉瓜”或“珠瓜”,雨伞叫“遮”或“雨遮”(避“散”)都是为了禁讳“药”“苦”“散”之类的字眼。潮汕话喝中药汤叫“食凉水”,不说“食药”,因为“食药”就很可能是吃毒药。“个物食药死去个”,就是说那人是吃毒药死的。拿药毒老鼠、鱼等,叫“药猫鼠”“药鱼”,“药”是动词、毒害的意思,所以,尽量避开“药”字。现如今把生腌的螃蟹、虾、虾姑(螳螂虾)统称为“潮汕毒药”,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,以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也。
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,还有皇帝的国讳、官员的官讳,他们的大名老百姓是不能随便说的。宋代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卷五记载的“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”,就是官讳的典型例子。
宗族和家庭则要为族亲和家中的尊长讳。有了新生婴儿,起个名字,必须查阅族谱,怕有讳氏族里长辈的名讳。尤其在方言区的名字,不但要考虑字眼,还要考虑发音的问题,普通话没有问题,还要母语方言也没有问题,甚至相邻的方言也要没有问题。真是“安妥一个字,拽断数根须”。在潮汕的民间故事里,就有一个聪明贤惠的媳妇为土名“阿狗”的家公避讳的著名故事。
潮汕的某乡村有一户人家,家公土名叫“阿狗”,阿狗的儿媳妇名巧贤,真是十分聪明贤惠,过门以来,从来不曾说过一个“狗”字(包括同音字“九”),邻里都称赞她是个贤媳妇。有一位乡村教书先生有意试探她一下对她说:“如果一句话中非有‘狗”(九)字不可,你也能避开不说吗?”巧贤笑着点点头。教书先生就说:“九月初九九时,到市场买了一只狗,用去铜钱九百九十九。”巧贤听后笑着说:“这容易:重阳节,重阳时,到市场买了一只二三四,千钱存个钱。”教书先生一听,佩服万分,这故事就在潮汕民间传开了。而且,经过一传再传,版本还有不少。
(作者是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教授,兼任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副院长、国际潮学研究会学术委员会主任,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核心专家组成员、广东省首席专家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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