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前，我们发了一篇自闭症孩子就业的文章，在上海市浦东区一家名为“爱碍爱”的就业基地，18名心智障碍全职员工以刺绣为业，其中5人是自闭症，3人是唐氏综合征，其余的孩子有不同程度的发育迟缓。他们的工作按件计价，有订单做就有钱赚，很多孩子月收入过千，已经给国家交税了。

文章发出后，我们收到一条留言：在这一群刺绣孩子旁边不远的街道，还有一群特殊孩子，也是刚从特殊学校毕业，在成为孤独症羽毛球拍穿线师，是一个全国首创的支持性就业项目。留言作者是上海“青芽运动康复”创始人赵勇教练。

绣娘、羽毛球拍穿线师，前段时间，成都的自闭症轩轩也拥有了一辆自己的音乐咖旅行车，一家人开启全新的就业、生活模式。我们的孩子似乎正在打破外界的刻板印象，挑战不被定义的人生，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花样繁多的岗位冒出来，带给整个群体未来的希望。

今天，我们分享自闭症孩子成为羽毛球拍穿线师的故事。赵勇介绍，孩子们大约每天穿20支球拍，每支挣25块钱，平均用时27分钟。“春节期间，除了大年初一休息了一天，其它时间都没休息，因为一直有拍子需要穿，他们也很愿意干活。”

1239位球友付费使用我们孩子穿的球拍

文章最开始的视频是自闭症孩子给羽毛球拍穿线的过程。这是一个非常小众的职业，加之有机器助力，看上去好像比较轻松，但赵勇介绍，想要符合要求还得需要大量练习，而且职业穿线师需要培训考试后才能上岗。

“最大的难点还是在于长时间的枯燥，要把一根很细的线，不停地穿过很多很小的孔，再打很多很小的结，这些结在机器帮助下不能够有任何松动，就是这样多而精细动作的不断重复。”赵勇说。

怎样判断球拍合不合格，机器就可以。“比如要穿25磅的线，线全部穿完、打完结之后机器上面显示就是25，那就OK了。”

据了解，穿线师这个工作需要孩子有基本的听指令、情绪控制以及动手能力，比如能够做到把一根细绳打个结。“我们有专业的就业辅导员，大约花100个小时（每天1-2小时，2个月左右），可以教会他们基础的穿线技能，孩子可以在监督下独立完成一支球拍的穿线。”赵勇介绍，教练员穿一支球拍大约在18到20分钟，我们的孩子穿的话，经过1000多支拍子的训练，做到了现在的平均27分钟。目前，青芽已经培养出3名成熟的自闭症穿线师。

不光如此，赵勇认为，作为一名独立的手工者，不能只会穿球拍，还要学会和人打交道。于是青芽的老师开发出了“线上购买材料——取拍——穿线——送拍”的全流程工作，教练员找到拍源后，学员先根据顾客的需求在网上购买材料，这就涉及到和店家的沟通，需要多少磅、什么颜色的线等问题。

青芽提供的是上门取拍和送拍的服务，这又涉及到跟顾客沟通取送的时间、地点、线路，尤其是送拍，往往送的不是一支，而是五六支甚至更多，孩子们需要乘坐公共交通+共享单车送货上门。面对不同的地址，普通人也要花费一些心思规划路线和时间，有的到达顾客小区门口，没有门禁卡进不去，还得跟门卫沟通。

“开始都是就业辅导员一点点教，大家建一个群讨论好送拍的路线，第二天陪伴他们从一天送一两支拍子开始，到三四支，到现在的七八支，路线也都是孩子们提前一晚自己制定的，如果不合理，就让他们改好重新发过来，最终才养成了他们独立规划的能力。”赵勇说。

据他观察，孩子们学会这个技能并且持续一定时间（比如半年）后，会有几点明显变化：

1.体会赚钱的辛苦，珍惜这份工作；

2.学会责任和担当，犯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（把球拍穿坏要负责，扣钱以及重新穿线）；

3.学会沟通和统筹安排（当有很多球拍要穿时，学会和顾客沟通哪支先穿，哪支后穿，并妥善安排送拍路线）。

截至2024年2月底，已经有1239位球友付费使用我们的孩子穿的球拍。（更新一下数据）

专教其他教练不教的孩子

读到这里，会有一些读者疑惑，这样的工作去哪里找？青芽是一个怎样的机构？家长有可能带着孩子做这个吗？

要想完全讲清楚自闭症孩子成为羽毛球拍穿线师的故事，得先从赵勇说起。

赵勇，浦东新区金杨新村街道居民，48岁，“双十青年”，10年打工，10年创业，但他更自豪的身份是——资深羽毛球教练，“青芽运动康复”品牌的创始人。

赵勇2018年开始教儿子打羽毛球，当时主要是为了督促孩子减肥。为增加决心，他还招募了几位同龄小伙伴组队练习，其中就有一位心智障碍男孩，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，这个男孩进步很大，不仅运动能力增强了，语言、社交、配合能力都有所提高。

“上海一些心智障碍孩子的家长也想在家附近找一个我这样的教练员，但发现其实很难找到。”赵勇说，这是他最早的创业动力，“家长有需求，我个人也能提供”。赵勇的想法得到了他所在羽毛球俱乐部热心教练和志愿者的支持，2018年3月，一个专门针对心智障碍群体的羽毛球公益小组应运而生。

第一批学员是两个，不久增加到5个，很快又到10个，做到第三年已经有120位学员，有一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，每次单程3小时带儿子来打羽毛球。能帮助这么多孩子提升能力，赵勇和他的团队很有成就感，公益小队正式出道，命名为“羽之爱”训练营，赵勇的主要精力也慢慢从创业开公司转换到了公益事业上。

1.0版本的“羽之爱”主教羽毛球；进化到2.0，增加了游泳、篮球等项目；2023年“羽之爱”升级到3.0版本——“青芽运动康复”品牌诞生，增加了康复师，专教其他教练不教的“学得慢”的孩子。

目前，每周在青芽上运动社交课的孩子有800多名，包括注意力差、多动、理解弱、反应慢、不爱和同伴玩耍的孩子，其中就有自闭症、唐宝、脑瘫和罕见病的学员。

“我们没有自己的教学楼，走到哪里就在周边租一个羽毛球馆、篮球场或者泳道训练。”赵勇介绍，最初，找场馆很不容易，负责人担心这些孩子的情绪、行为影响其他学员的体验，也害怕出事故承担责任。

“找10个场馆9个都介意，就找剩下那一个不介意的，不介意的原因有很多，老板有情怀愿意帮我们，同时我们也给学员买了保险进行兜底承诺，还有就是支付更多的场地费。”

让自闭症孩子爱上运动的方法

“松江的一个自闭症男孩，重度，没有语言，从小用打人的方式获得他人关注，被批评后经常情绪崩溃，咬自己。妈妈带孩子训练5年多，现在可以听集体指令，和同学一起排队，会和别人微笑着做肢体示意（虽然依旧没有语言）。”

“浦东的一个发育迟缓的男孩，很胖，能坐着就不站着。4年多坚持运动至今，手脚越来越灵活，眼神也有灵气了，思维也灵活，比如会听懂教练说的一个笑话，情绪很好，愿意主动帮教练收拾器具。”

6年来，在球场上，赵勇见证了很多孩子的进步，远超过家长最初的预期。教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来自家长，很多家长没有信心，认为孩子不可能学会，或者即使学会了也不会给生活带来变化。为了提高学员的动力，青芽研制了一套“0、1、2、3、4 ”教学黄金标准，在这里分享给各位家长。

“0”就是归零，就是保持静止。

一般大人教孩子，都是教孩子如何快速听指令，快速从一边跑到另外一边，快速出手，快速扔球，因为这就是家长或教练的期待。但特殊儿童训练的第一步却是让孩子不要动，让他静止，只有他先不动了，我们才有机会让他注意我们说的话，模仿我们，哪怕只从10秒、20秒开始。

“1”是一个字——慢。

家长的心态要放平、放慢，降低预期。家长教得也要慢，包括示范得慢、讲解得细，分解分解再分解，一遍一遍又一遍，还要加上各种辅助，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法保持让孩子对训练始终有兴趣，直到他掌握。

“2”是两个前提：动机和胜任感。

孩子的快乐来源于动机（想做）和胜任感（能做），缺一不可。对学得慢的孩子，首先要解决他的兴趣点（动机）。我们说孩子有问题行为，比如注意力不集中、自我刺激、刻板，大人阻止了一个，可能又衍生出另一个，按下葫芦起了瓢。只有解决动机问题，为什么做和为什么不做，才能做到降维打击，而欢乐的集体运动就是天然的强化物。

对于胜任感，如果孩子在没有辅助的情况下，连续多次都没办法做对这个动作，就要上升一个辅助等级，比如从没有辅助到半肢体辅助，或者从语言辅助上升到肢体辅助，或者帮助他完成任务，或者降低任务难度，以此确保他积极地学习到新的行为或动作，避免习得性无助。

“3”是三个环节，即看、想、做。

教的过程中节奏要慢，确保让每一个孩子看到（自闭症和多动的孩子目光会不注视教练，要确保他们在看教练的示范），给他们时间去想，辅助他们去做，直到他们能独立完成。

比如，教练对一名低重典的自闭症孩子说：“你去，把球捡起来。”由于自闭症孩子的世界经常信息过载，极有可能无法注意到教练在和他说话，或者他听到了教练的话，发现这是一个复合指令，包含“走过去+捡球”这两个动作，这对他的信息处理能力提出了挑战，需要一些时间思考如何完成。

如果他愿意，可能会去捡球，但是不知道捡好球后该怎么办，如果教练不继续关注他，他可能就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了，开始原地自言自语、转圈；他如果不愿意捡球（每个孩子都有这个权利），但又不太会用语言表达，如果教练一直催他，他可能就会咬自己的手臂，或者打自己的头，甚至开始尖叫。

了解了自闭症孩子对信息输入、处理、输出的理解，我们教他们运动，或者教其它技能时，才会更加理解他们，知道如何支持他们。

“4”即四个标准：出汗、笑、交流、IEP个别化教学。

毕竟是运动康复，如果120分钟课程中孩子不出汗，没有欢乐，与其他孩子或教练没有互动，那这节课是不完整的。

“建议在开始一项运动之前先评估孩子的能力，评估分三方面，一是基础能力，比如听指令、模仿、注意力，二是社交能力，比如排队、表达或者倾听能力；三是纯运动技能，比如羽毛球的放网挑球、拉高远球等专业动作。”赵勇建议，就像机构干预一样，运动康复也是评估先行，IEP跟随，哪方面弱就侧重补哪方面。“基础能力很差的就要想办法先提升注意力，或者延长他注意力的关注的时间，这时候运动技能是次要的，因为基础不好拼命教运动技能，第一他学不会，第二也没有成就感，教练教不会，孩子也崩溃。”

最难的是拍源

青芽成立前3年分文不收，完全靠志愿者团队的爱心支持和社会零散的捐赠，此后运营压力渐渐变大，到第四年开始收费时，第一天就有98位家长支付了一学期的运动社交课费用，这笔钱是家长对青芽的信任，让赵勇感动又骄傲。

“6岁学龄后我们的孩子普遍缺乏锻炼，家长想花钱也请不到运动教练，体育机构只收健康孩子；康复机构也基本不收超过6岁的孩子，付钱也不收；当我们遇到越来越多的孩子有类似需求，创业的理念就越来越清晰了。”赵勇说。

目前，青芽的孩子平均年龄10岁，自闭症占比52%，运营6年后，有些孩子逐渐从特殊学校毕业，到了找工作的年龄，赵勇看着孩子们一点点进步，却没有什么机会得到社会的认可，很替他们感到遗憾。

直到他遇到了来青芽上课的爱碍爱秀坊的孩子，知道他们靠针线活获得了一份工作和收入，赵勇灵机一动：孩子们能在布上绣花，是否也能够给球拍穿线呢？

这才有了自闭症穿线员的出现。“我们很少对外宣布，我们的球拍是这些需要特殊孩子手工做出来的，就是依靠自然的用户口碑，毕竟现在社会的接纳度没有那么高，用户采购服务的时候，这些孩子的信息可能是负分项。”赵勇坦诚，“把握质量依靠的是就业辅导员对孩子严格的训练，并且用实际行动给消费者承诺：穿得不满意，免费重穿；穿坏了，免费赔一把新的。但穿线的是什么人，消费者暂时不用知道。”

赵勇经过分析后发现，穿线员的工作理论上可以复制，但需要就业辅导员熟悉羽毛球行业，如同开烘焙店的就业辅导员要熟悉食品行业、开洗车房的就业辅导员熟悉洗车行业一样。

“这个就业岗位想要持续下去，最大的困难不是孩子们能不能学会穿线，而是教练员能不能持续获得那么多的拍源让孩子们去穿，一个孩子每天有小20支球拍的工作量，一个月就要准备五六百支，一年就是四五千只拍子，相当于在抢别人饭碗。”赵勇说。这也是他和青芽的团队需要努力开拓的市场。

赵勇希望青芽在未来3-5年，能够在中国50个城市每年服务1万名以上需要特殊关爱的孩子，通过运动减少他们与同龄人的差距，“运动是手段，康复是目的，最终目标是提高孩子们的认知，改变他们的生活质量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