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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城记|重生的河流

文|刘庆祥

十几年前,我初遇黛溪河,眼前分明是一条奄奄一息的河流。说它还活着,是它依旧串联起一个个水库,还有水库旁的村庄,鹅卵石下尚存一脉潜流。

黛溪河,这个美丽的名字里含着一段青黛色的往事。它不是地理志里一句干涩的“季节性排洪河道”,而是这片土地上绵长而深沉的呼吸。它的命运与岸畔居民的生息与命运,交融得难分彼此。

它的源头,总萦绕着缥缈的仙气。传说白云山巅的王母池,因天母浣洗仙袍,将一池碧水尽染,遂漫溢成河。这自云端起始的传说,为黛溪河蒙上了一层幽邃的纱。然而,当它流经古城颓圮的墙垣时,神话便沉沉地落到了人间。遥想春秋时,齐公子周受封于此,那时的河畔,想必也曾回荡着筑城的号子与市井的喧嚣。可城邑终成黄土,唯余河水汤汤,映照着千年不变的冷月,将一代代人的兴衰聚散,默然收纳进它深不见底的记忆里。

黛溪河是慈爱的乳母。元代《齐乘》里称它为“蒙水”,蕴含着启蒙与滋养的寓意;待到清代王士禛的诗笔,才定下了这“黛溪”的芳名,仿佛定格了永不褪色而温婉的容颜。它的乳汁,源自芦泉的奔涌;它的臂弯,曾环绕过唐李庵的寂静梵唱,也倒映过范仲淹读书洞里的如豆青灯。更不用说那曾“方圆几十平方公里”的浒泺,烟波浩渺,舟楫往来,邹平、章丘的山货在此装船,顺着杏花沟、小清河,一路东去,直抵渤海。它的丰沛,便是沿岸子民安居乐业的指望。

但黛溪河亦有自己的脾性,那是“沙河”一名所揭示的、更为古老而暴烈的真相。它那“陡峭”的纵坡,注定了一旦夏汛来临,温顺的“黛溪”便会撕去面纱,化作咆哮的“沙河”。那时节,浊流以每秒百余立方米的雷霆之势,自十八条山峪间奔腾而下,如无数黄鳞巨蟒,蹂躏田园,撼动屋舍。在那些时刻,人与河的关系,从依恋骤然变为惊惧的对抗与无奈的承受。它的给予与夺掠,共同塑造了这片土地的性格——既懂得顺应,亦学会驯服。

十几年后,同样的季节,我又一次来到黛溪河边。

车子沿河堤缓缓而行,窗外的景致让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记忆中的那条河。两岸垂柳依依,万千绿色丝绦在微风里轻摇,像是给河道镶上了流动的绿意。河谷坡地芳草如茵,天人菊、金枝槐点缀其间,阳光穿过叶片,筛下细碎的金斑,在草尖上跳跃。河水被一道道拦河坝温柔地挽留,形成一方方静谧的湖泊;水是那种养眼的澄碧,可以清晰地看见水下柔曼的水草,如少女的青丝,随着暗流款款摆动。

空气中传来持续的哗哗声。循声望去,远处一座木构小桥下,拦河坝体正将过剩的河水酿成一道银练般的水瀑。那水瀑不算汹涌,却绵绵不绝,在阳光下放射着晶莹的银光,水珠迸溅处,升起若有若无的虹霓。

我的目光被河边一个静止的身影吸引。一位老者,戴着宽檐草帽,安静地坐在折叠凳上,像一尊河边的雕塑。他手中的钓竿指向虚空,视线则牢牢系于水面那一枚鲜亮的浮漂。忽然,那浮漂轻轻一点,随即沉下,老者手腕一抖,竿梢弯成优美的弧线——一尾银亮的小鱼被提出了水面。它在他掌心活泼地扭动,鳞片闪着微光。老人用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,极轻、极快地摘下了鱼钩,仿佛完成一次小小的仪礼,随即手腕一扬,那条银币般的鱼儿便划出一道弧线,悄无声息地没入碧波,倏忽不见。

我走近攀谈,才发现他身边那只红色的小塑料桶里,除了清水,空空如也。

老人退休前,是镇上一所中学的化学老师,与分子式、方程式打了一辈子交道。“以前这河偶尔也会有水,”他推了推眼镜,目光依旧停留在水面,“味儿不对,颜色也不对。我那会儿在实验室里,就跟学生说,这河水的样本,都不用测,一看就知是‘病’了。”他微微笑起来,“现在好了,水活了。”

退休后,他保持着近乎刻板的作息:每天清晨五点,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来到河边,挑个满意的位置,下竿,静坐,直到上午十点收竿回家。老伴已备好简单的饭菜等着他。他说,钓不钓得到鱼,钓到多大的鱼,全不重要。他来这里,钓的是一份心境,是这水面之下的、已然恢复的生机秩序。这河水见证过他青春的粉笔灰,如今又安抚着他暮年的皱纹。

如今,这一川碧水与钓者的闲情和游人的欢愉,共同诉说着一条河流的复活。它不再是被索取、被遗忘的一川裸石,而是重新流淌进人们日常生活的、充满诗意的栖息地。这澄澈的涟漪,不仅荡漾在黛溪河上,更荡漾在依河而居的人们的心田里。

黛溪河,这条从神话里流出的河,见证过古城湮灭,承载过舟楫繁华,也经历过泛滥的伤痛。最终,它在人们的守护下,成了一段复活的传奇。这传奇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:抚育我们者,亦需我们的抚慰。河的命运与人的命运同向而行,在这不休的对话中,彼此都找到了通向安宁的归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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